今天下午,似乎毛三叔是看透了他女人的心事了,也并不和毛三婶怎样计较,吃完了饭,自去洗刷锅碗,一个人在堂屋里坐着抽了几袋旱烟,方才进房来睡。
毛三婶总是和他互相执拗着的。
当他口里衔了烟袋走将进来,她是早已坐了起来,靠住床栏干出神。
毛三叔向她笑道:“到了睡觉的时候,你又不想睡了。”
毛三婶将头一偏道:“我睡觉的事也要你来管,我偏不睡!”
只这一句,大鹰追麻雀似的,站起来三脚两步,她就走到堂屋里去了。
这样一来,自然增加毛三叔许多不好意思。
但是若要说她几句,恐怕她更加不能忍受,半夜三更,夫妻吵闹起来,不免引起邻居笑话,今天已经把这事忍了半天,那就索性把这事忍了吧。
于是他放下了旱烟袋,完全做个不抵抗者,就上床先睡了。
毛三婶走到堂屋里来,便见一轮银盘似的月亮,在天空悬着,照着天井的格子,放了一块长方形的月光,印到堂屋地上,仿佛这地面上,涂了一块银漆,在这种月色之下,最容易发生人的幽情。
像毛三婶那样满怀夙怨的人,这就更容易发生一种感触。
她正这样望着呢,临风呜哩呜哩,却有一阵洞箫声,由隔壁院子里送了来。
隔壁院子里,能吹洞箫的,只有春华姑娘一个人,由这上面去推想,知道这洞箫必是春华吹的。
只听这调子吹得声音慢悠悠的,那可以知道她心里很是难过。
其实何必如此呢,她有那样一个白面书生李小秋暗地里你恩我爱呢,就是我,为了你们的事,一天也是跑了无数次,你们总还不至于一点出头的法子没有。
至于我呢,那简直是老鼠钻牛角了,我还高兴为你们跑呢。
说到我为他们跑,又要担惊受怕,这真是一件笑话。
他们两人心里难受,与我什么相干?我把他们拉拢到一处,与我又有什么好处?像这两位冤家,郎才女貌,真是一对儿。
若是能配成夫妻,这一生可以说是没有自来。
就算是不能配成夫妻,两个人到底也交好了一场,在这世界上,总算有了知心的人,无论如何,比做梦要好些吧。
若说到我,就是梦也不会有,叫我去梦谁呢?我也真是无聊,自己没有了想头,只管去替别人拉皮条,自己在旁边看热闹,试问我从中能得着什么?不过那李少爷倒知道好歹,每次到我这里来,总是作揖打拱,而且说了将来还要重重的谢我。
看他那意思,好像说是我是为了银钱来和他跑路的,这不是完全错了吗?钱我是喜欢的,看钱是怎样来的呢。
上次我到街上去卖布,在那马家老婆子家里,遇到那个后生,不就是打算用钱来买弄我吗?论到那个人,比我们这一位,那真要好到天上去,但是我们妇道,讲个三贞九烈,不贪人家的人才,不贪人家的钱财,就这样逃跑出来了。
凭我的良心说,我很对得住丈夫的。
只是我为他守三贞九烈,他哪里会知道?看看他那副样子,真叫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就为了这一些,和他守三贞九烈吗?若是有那个后生那副人才,就是叫我给他去提尿壶,我心里也是愿意的。
想到了这里,不免脸红耳热,跟着心也就跳了起来。
她继续地又想着,听说我小的时候,有我爹做主,本打算许配给一位书生的,后来爹死了,就落到这醉鬼手上来了。
听说婚姻大事,都是由天上的月下老人做主的。
这月老菩萨,为什么这样不公心,不把好的配好的,偏要把丑的配好的呢?月老,你真是不公心!她心里如此想着,抬了头就呆呆地向月亮望着,她呆望着的时候,慢慢地拥起了几片浮云,那浮云飘浮在半空,好像不曾动,只有那月亮像梭子一般,在云里乱钻。
但是看去月亮钻得很快,其实它依然在原地方呆定着,慢慢地那些云片,都离开它已很远了。
毛三婶想着,月亮里头,一定有神仙,没有神仙,何以缺了又圆,圆了又缺,而且会跑。
有神仙的话,它是管人间婚姻的,那也不会假。
但是到了我这儿,我就有些疑心,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何以就罚我嫁这个醉鬼?俗言说:月里嫦娥爱少年。
既是神仙也爱少年,为什么罚我来嫁醉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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