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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先生对学程一往情深。”
他坐在素来被我用以款待上宾的座椅上,惬意地呷了口婉仪沏的茶,“……想来您也同我一样,并不希望此事成为他最后的遗憾罢?”
戏子独有的柔美嗓音幽幽地探入耳底,像一只缠绵无骨的手掠过我的脊背,令我有些头皮发麻;我心知自己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可十三春雨的这般挑衅,实在教我恼怒至极。
于是我在着手去整治那个谋人性命的洋女之前,近乎快意地囚了十三春雨。
我从未打算对他做什么,只是想吓他一吓,最后发泄一番心中的怨怼与不甘罢了;可十三春雨却全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整日优哉游哉地吃饱便睡,连话都与我不屑说。
话虽如此,他与婉仪却前嫌尽释,像难得的知己一般相谈甚欢,若是不知道他曾视婉仪为眼中钉,我倒真觉得这两人已是挚友了。
最后一次与梁学程相见,是在圣西德女子中学的校长室。
他仍旧安静地读着书,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多年前,多年后,这一幕依然如此熟悉,好似时间已经凝固在了他翻动的书页上。
我们最后一次的对话是极不愉快的。
他近乎对我发了狠话,只盼他的戏子快些回到身边,除此之外并不想再和我这个老友多费口舌;而我也确切地感到了终点的来临,只叹息着离去了。
可他却又在最后唤住了我。
“……不过,我倒是应该感谢你。”
熟悉的声音里是郑重的谢意,“感谢你这个老朋友,为我的学生复仇。”
……
我与他相识几十载,索求的着实不多;那一声感谢,怕是也足够给我的余生留下烙印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我的学程老弟。
四九年,我去了台湾。
娘不愿随我定居海峡彼岸,却也不愿我留下来做孝子,只想守着她的山头和百姓,解放后便携着自己的一众娘子云游了去,终生无病无灾,也算不枉一方传奇。
因为心中不再有过多执念,我的后半生过得很是温馨和睦。
婉仪为我生养了一双儿女,儿子名叫梁伍杰,女儿名叫梁春雨,子女都随了她的姓,我对此并无异议。
子女须从父姓本就算是男权社会下的封建糟粕,家族中也确乎认定我已是个死人,孩子姓甚名甚本无关紧要;可每当我好奇地问起她这姓名的由来时,她却只是说,她早先便在梦里得知过自己今生会有两个孩子,也注定会叫这两个名。
我与婉仪的夫妻生活,称得上是相敬如宾;我始终为自己有个这般优雅能干的妻子而骄傲,而同时我也相当清楚,这位淑女终其一生也没有爱过我半分。
我们两人之间,有的只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罢了。
可能我的学程老弟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位淑女也曾真心爱慕过他。
婉仪终究还是和我离了婚。
待到两个儿女均已长大成人,便孤身一人去了法国。
她说,她想去看看那个时常出现在梦境中的国度;在她酣眠的美梦中,她与相爱的人在世外桃源般的小镇生活得悠闲自在,安逸美好。
我笑着祝福她,却也在某日做了梦;我梦见自己终生定居在檀香山,无妻无子,晚年又与回台湾省亲的学程老友重聚,感叹喟然之下,他却早已不记得他的戏子了。
梦境往往是荒谬的;然而我并不能讲清,梦中的我与现在的我,究竟哪个更幸福一些。
后来,在我花白着头发,戴着眼镜读报的某天清晨,一份来自美国百老汇的礼物和卡片蓦然寄到了家中。
相片上两个熟悉的雪鬓之人十指紧扣,风雅依旧。
——这便是,我毕生所期盼的幸福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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