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琪隔了一会,忽然说道:“真的,薇龙,我是个顶爱说谎的人,但是我从来没对你说过一句谎,自己也觉得纳罕。”
薇龙笑道:“还在想着这个!”
乔琪逼着她问道:“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是不是?”
薇龙叹了一口气:“从来没有。
有时候,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谎可以使我多么快乐,但是——不!
你懒得操心。”
乔琪笑道:“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
你自己会哄自己。
总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可鄙的一个人。
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
一气,就把我杀了,也说不定!
我简直害怕!”
薇龙笑道:“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乔琪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的权利和义务的分配,太不公平了。”
薇龙把眉毛一扬,微微一笑道:“公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根本谈不到公平两个字。
我倒要问了,今天你怎么忽然这样的良心发现起来?”
乔琪笑道:“因为我看你这么一团高兴的过年,跟孩子一样。”
薇龙笑道:“你看着我高兴,就非得说两句使人难受的话,不叫我高兴下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着摊上的陈列品,这儿什么都有,可是最主要的还是卖的是人。
在那惨烈的汽油灯下,站着成群的女孩子,因为那过分夸张的光与影,一个个都有着浅蓝的鼻子,绿色的面颊,腮上大片的胭脂,变成了紫色。
内中一个年纪顶轻的,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瘦小身材,西装打扮,穿了一件青莲色薄呢短外套,系着大红细褶绸裙,冻得直抖。
因为抖,她的笑容不住的摇漾着,像水中的倒影,牙齿忒楞楞打在下唇上,把嘴唇都咬破了。
一个醉醺醺的英国水手从后面走过来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过头去向他飞了一个媚眼——倒是一双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插到鬓发里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着鲜红的冻疮。
她把两只手合抱着那水兵的臂膀,头倚在他身上;两人并排走不了几步,又来了一个水兵,两个人都是又高又大,夹持着她。
她的头只齐他们的肘弯。
后面又拥来一大帮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地乱掷花炮,瞥见了薇龙,不约而同地把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赶月似的飞过来。
薇龙吓得撒腿便跑,乔琪认准了他们的汽车,把她一拉拉到车前,推了进去,两人开了车,就离开了湾仔。
乔琪笑道:“那些醉泥鳅,把你当做什么人了?”
薇龙道:“本来吗,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
乔琪一只手管住轮盘,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说——”
薇龙笑着告饶道:“好了好了!
我承认我说错了话。
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
车过了湾仔,花炮啪啦啪啦炸裂的爆响渐渐低下去了,街头的红绿灯,一个赶一个,在车前的玻璃里一溜就黯然灭去。
汽车驶入一带黑沉沉的街衢。
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
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
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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