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龙上楼的时候,底下正入席吃饭,无线电里乐声悠扬,薇龙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动着,那盏半旧的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也就飘飘荡荡,心旷神怡。
薇龙拉开了珍珠罗帘幕,倚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阳台,铁栏杆外浩浩荡荡都是雾,一片□□乳白,很有从甲板上望海的情致。
薇龙打开了皮箱,预备把衣服腾到抽屉里,开了壁橱一看,里面却挂满了衣服,金翠辉煌;不觉咦了一声道:“这是谁的?想必是姑妈忘了把这橱腾空出来。”
她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的一件一件试着穿,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
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
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等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
坐了一会,又站起身来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在衣架上,衣服的胁下原先挂着白缎子小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熏得满橱香喷喷的。
薇龙探身进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女人的笑声,又滑又甜,自己也撑不住笑了起来道:“听那睨儿说,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
老爷们是否上了年纪,不得而知,太太们呢,不但不带太太气,连少奶奶气也不沾一些!”
楼下吃完了饭,重新洗牌入局,却分了一半人开留声机跳舞。
薇龙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
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
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
想到这里,便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道:“看看也好!”
她说这话,只有嘴唇动着,并没有出声。
然而她还是探出手来把毯子拉上来,蒙了头,这可没有人听得了。
她重新悄悄说道:“看看也好!”
便微笑着入睡。
第二天,她是起早惯了的,八点钟便梳洗完毕下楼来。
那时牌局方散,客室里烟气花气人气,混沌沌地,睨儿监督着小丫头们收拾糖果盆子。
梁太太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抽烟,正在骂睇睇呢。
睇睇斜签靠在牌桌子边,把麻将牌慢吞吞地掳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丢在紫檀盒子里,唏哩哗啦一片响。
梁太太扎着夜蓝绉纱包头;耳边露出两粒钻石坠子,一闪一闪,像是挤着眼在笑呢;她的脸却铁板着。
见薇龙进来,便点了一个头,问道:“你几点钟上学去?叫车夫开车送你去。
好在他送客刚回来,还没睡。”
薇龙道:“我们春假还没完呢。”
梁太太道:“是吗?……不然,今儿咱们娘儿俩好好的说会子话,我这会子可累极了。
睨儿,你给姑娘预备早饭去。”
说完了这话,便只当薇龙不在跟前,依旧去抽她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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