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里的蜡烛快燃尽了,两簇摇曳的昏黄幽光渐渐被冷沁的月华吞没,夜色冰凉,晚风拂过,送来缕缕清冷馥郁的暗香,谁家种的桂树开花了。
谢骞是锦绣堆里打滚长大的膏粱子弟,鲜衣怒马,风流浪荡,从未受过一点磨难,他尽情挥霍自己的天资,倨傲自负,少年不识愁滋味。
直到那年,他亲眼见证和自己不相伯仲的薛季和从云端跌入尘埃,他看见瘦骨嶙峋的薛季和佝偻着跪倒在泥水中承受鞭打时依然倔强挺立的脊背……
他没有参加那年的会试。
同窗好友问他为什么退却,他笑着道“我才疏学浅,腹内空空,还得多读些书才行,就不贻笑大方了。”
长辈们很欣慰,夸他稳重谦逊。
谢太傅特意写了“满招损、谦受益”
几个字勉励他。
他回到家乡,疏远昔日的狐朋狗友,每日闭门苦读,认真研读时文,几年后他再次进京赴考,笔下文字已经颇具风骨,这一次他没有辜负自己少年时的才名,一举夺魁,高中状元。
当他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着大红袍,骑马走过天街的时候,他脑海里浮现出曲水流觞那日薛季和站在谢太傅身侧腼腆微笑的模样。
如果薛季和没有突遭家变……他相貌出众,气度不凡,穿红袍游街时不知道会迷住多少北地闺秀。
谢骞下意识想拿起酒杯以酒浇愁,手指抓了抓,只抓到寒凉如霜的空气,他用力抹了把脸,沉痛地道“我后来请好友疏通打点,想让你好过点,教坊司的人说你病死了,尸已经送出城焚烧……祖父和我不知道你进了宫,托人在真定府帮你立了衣冠冢……季和,你以后真的打算留在宫里?”
他出身高贵,诗书满腹,志向远大,怎么可能甘心一辈子与人为奴、做一个任人轻贱的阉人?
罗云瑾眼眸低垂,脸上神色冷淡,无悲无喜。
谢骞回忆往事,几度泪落纷纷,他却始终静默无言,没有一丝被触动的迹象。
“谢侍郎以为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他反问,语气淡漠。
谢骞眸中闪过一抹喜色“钱兴多行不义,得意不了太久,多半不能善终,你何必蹚这浑水?你可以外放到地方去,我这些年也积累了些人脉,你想去那里?我可以为你疏通关系。”
京师看似一片平静,其实波云诡谲。
去地方驻守或是做镇守太监当然不如近身侍候天子这么风光得意,但是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罗云瑾抬眸,不无讥讽地问“谢侍郎想劝我和文官联手扳倒钱兴?”
谢骞一怔,摇摇头“季和,我只是希望你能尽早抽身。
司礼监太监听起来风光得意,真正能善终的不多……何况如今朝中又是这样的情形,一旦变天,钱兴和他的党羽有一个算一个都躲不了。
你得早些为自己准备好退路。”
“不劳谢侍郎为罗某筹谋。”
罗云瑾面色冰冷,“夜色已深,请回。”
谢骞沉默了一会儿,抬眸凝视无动于衷的罗云瑾,叹口气,面容一肃“季和,我好歹也是魁状元,可我在翰林院待了这么些年一直没有升迁,次次考评只是中等。
宫宴上圣上命我赋诗,我回回喝得醉醺醺的,站都站不稳,被圣上当众训斥……你以为我当真不修边幅?我祖父是圣上最信任的功臣,圣上早就想重用我,我不敢呐!
你看看朝堂都乱成什么样了!
内阁大臣一个个明哲保身、敷衍了事,让司礼监骑在头上颐指气使,我一脚插进去了,到时候夹在中间受气,怎么全身而退?”
“季和,我不是贪恋功名利禄之人,不会劝说你和文官合作,现在的局势太乱了,你趁早抽身为好。”
他看着罗云瑾,目光真诚,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罗云瑾心如铁石,唇边一抹讽笑,一字一字地道“谢侍郎,薛季和早就死了。”
他说出自己以前的名字时,神情依然沉郁冷漠,那个才华横溢、文质彬彬的世家公子,确实已经死去了。
现在的罗云瑾,心狠手辣,暴戾冷酷,早已不是过去的薛季和。
自己每一次提起薛季和这个名字就是在他心底埋藏最深的疮疤上狠狠地剜一刀。
谢骞怔愣良久,心中五味杂陈,苦涩地道“我当真不是来试探你的,也不是想以旧情来拉拢你……罗统领,你年纪比我小,当年你在谢家的时候……我和从兄弟们没有好好待你,后来薛家出了事,他们都很后悔,那时候我们年轻气盛,心里佩服你,嘴上却不肯承认……罗统领,我是你表哥,你什么时候想通了,直接来找我,我随时恭候。”
“你是我祖父最得意的学生,祖父他要是知道你……”
谢太傅如果知道司礼监那个恶贯满盈、残杀文官的罗云瑾就是薛季和,该是何等的伤心失望!
谢骞叹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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