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铺着金银线交织的牦牛毛毡毯,毡毯一头,盘腿坐着蕃相论协察。
他的年纪,已经是赞普的叔父辈了,身板依旧宽阔雄厚,毫不伛偻,穿着海浪纹的翻领红袍,云肩左衽,腰垂彩绶,臂膀上则是显眼的金镶瑟瑟告身。
因为代赞普歃盟,背后数名挎金镂剑的侍卫,手持曲柄华盖。
毡帘掀起时,论协察端坐不动,苍鹰似的眸光往众人脸上刺来,他略欠了欠身,笑道:“贵客,有失远迎!”
竟然是字正腔圆的汉话。
论协察年轻时也曾出使长安,因其机敏,颇受先帝青眼,还曾想以世家女许配,被论协察婉拒了。
这人对汉人有种切骨的敌意。
吕盈贞提着一口气,也笑道:“相臣,别来无恙?”
将锦袱呈上。
论协察也文质彬彬地答道:“衹伏圣恩,感悦不尽!”
双手将锦袱揭开,里头却并非国书,也非佛宝,而是四册《毛诗》、《左传》、《礼记》与《文选》。
吕盈贞道:“这是某自国子监所得,献给相臣。”
论协察手指摩挲着书册的封皮,露出不胜怀念的神态,叹道:“岂忍话旧游新梦?”
极其珍重地将四册汉书交由侍卫,再一转身,已换做了吐蕃语,“小臣正代赞普主持今年的歃盟仪式,贵客还不困倦的话,可以一同观礼。”
吕盈贞的腿脚已经沉重地抬不起来了,还强打精神,笑道:“那我要大开眼界了。”
正使被请进了牙帐,李灵钧诸人就在帐外的毡毯上坐了。
辽阔的山谷间,氆氇织的彩旗迎风招展,巨木搭起的祭坛上,一百头用来生祭的牛拥挤着,嘈杂不堪,奴隶们用金盘银壶盛着酥酪、油茶、肉羹,琳琅满目地摆在毡毯上,李灵钧见这些奴隶们有的双眼被挖,有的双腿被砍,只能匍匐着伺候,不禁皱起眉来,旁边的翁公孺低声道:“这些都是羌族和吐谷浑的战俘——强壮的被编入蕃军,瘦弱的都在帐中为奴。
郎君,论协察给咱们的下马威来了!”
李灵钧表情归于漠然,随众举起金杯,“且看吧。”
论协察被侍卫们簇拥着,出了毡帐,与各部族酋帅登上祭坛。
一百头牛,顷刻间被割断了脖子,猩红的鲜血猛然飞溅到高空,围着祭坛的巫师们不再歌舞,用酒器盛满了嘀嗒的牛血,送到了酋帅的手上。
礼官又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通话,酋帅们手中硕大粗粝的酒器、巫师手下嗡嗡震动的鼓,都是以象群、苏毗、白兰等国的人骨和人皮做的,而贵客们盘中的粥饼,则是河湟被俘的汉人,在雪岭下播种的小麦和稻米所产。
李灵钧顿时毫无胃口,对手举托盘的奴隶摇了摇头,他转而看向身边的皇甫南,她的双眸映着霞光,手和脸都染上了塞外的尘埃,连头发也失去了昔日的光泽。
李灵钧在袖子里握住了她的手,安慰道:“等进了城,找水让你梳洗。”
吐蕃人避讳污秽,祭祀前必要用洁净的湖水沐浴全身。
毡帐的不远处,都是星罗棋布的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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